《周礼》旧题《周官》,全书完整记载理想中的王朝职官制度,结构体大思精,内容宏纤毕贯,读罢每每令人浩叹。但此书的真伪及其成书年代问题,却是聚讼不决、莫衷一是的著名学术公案,至今不能定于一说,堪称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部奇书。

  一、发现与阙佚

  汉惠帝时,政府宣布废除秦朝的挟书之律,广开献书之路。《汉书·景十三王传》说,河间献王从民间征集到一批“古文先秦旧书”,内有《周官》一种。献王立于景帝前二年(前160),薨于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如此,则《周官》始出于景帝、武帝之际。此书面世之后,旋即入藏于“秘府”,即皇家图书馆,当时连最著名的礼学家都未曾寓目。

  成帝时,刘歆校理秘府藏书,《周官》方才被发现。此书原本由《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构成。六官各掌一职,共襄国政:《天官》的首长是冢宰,掌管邦治,总御百官;《地官》的首长是大司徒,掌管民政与教育,负责安定万民;《春官》的首长是大宗伯,掌管典礼,祭祀天神、地祇、祖宗;《夏官》的首长是大司马,掌管军事,统辖军队,平定邦国;《秋官》的首长是大司寇,掌管刑法,审理狱讼;《冬官》的首长是大司空,负责工程营造等。不无遗憾的是,刘歆见到此书时,《冬官》已佚。汉儒乃用性质与之相近的《考工记》补其阙。

  按照《周礼·冢宰》的总叙,六官之下各有六十位属官,而后人读到的《周礼》六官的属官都不止六十,甚至有超过七十的。宋人俞庭椿认为,这些多出的属官原本属于《冬官》,他作《周礼复古编》提出“《冬官》不亡”之说,并以臆择取,归入《冬官》。如《天官》与《春官》属官中都有“世妇”一职,《夏官》与《秋官》的属官都有“环人”一职,俞氏将其合并为一。殊不知《天官》世妇是后宫的成员,女性;《春官》世妇是王的宫官,男性;岂可混为一谈?俞说喧腾一时,元人邱葵、吴澄等均随之起舞,但终为学界不取。

  二、真伪与年代

  《三礼》之中,《周礼》的争议最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古称‘议礼如聚讼’,然《仪礼》难读,儒者罕通,不能聚讼。《礼记》辑自汉儒,某增某减,具有主名,亦无庸聚讼。所辩论求胜者,《周礼》一书而已。”

  《周官》六官均以“惟王建国”四字开篇,这“王”是哪位?“国”又是哪朝?全书无任何说明,连暗示都没有。刘歆认为,《周官》是周公“制礼作乐”时所定官政之法,他将“周官”之“周”与西周之“周”直接挂钩,进而将此书坐实为“周公之典”。王莽时,《周官》被改名为《周礼》,列入儒家经典,一跃而居《三礼》之首,地位超过原为“六经”之一的《仪礼》。

  刘歆之说,甚为巧妙,但未必为是。上古文献中,“周”字除去当朝代名讲之外,还可以当圆周、周绕、周遍讲。《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古人公认的诠释天人关系的法则。《周官》六篇的布局,正是为着体现“以人法天”的思想:在朝廷设立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旨在与宇宙的天、地、东、南、西、北四方的六合框架相对应;六官分管一方,每官之下各辖六十属官,总数为三百六十,恰好与周天三百六十度的度数吻合。为此,我们认为“周官”一名乃是“周天之官”之意,是将宇宙法则运用于国家政体的尝试,是希冀垂范于千秋万代的理想国的经世大法,而非某朝某代官制的实录。

  《周礼》在西汉突然出现,人们不免好奇,它是先秦佚书,还是被秦皇禁毁之书?先秦文献引用过的古书很多,可就是没有《周礼》。此外,此书的发现途径,文献记载极形纷繁。《汉书·景十三王传》说是河间献王发现的,而系统记载献王生平的《史记·五宗世家》却未提及此事。马融《周官传》说《周官》得自“山岩屋壁”,至于具体地点与发现者,则语焉不详。《后汉书·儒林传》说孔安国所献古文有“《周官经》六篇,”而《汉书》的《艺文志》《楚元王传》以及许慎《说文解字序》列举孔壁所得古文,都没有《周官》。《经典释文叙录》与《隋书·经籍志》则说《周礼》是献王得之于李氏。《礼记·礼器》将《周官》的发现年代提前到了文帝时;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周礼》在群经中最晚出现,又无清晰的师承关系可考,因而“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汉武帝认为《周官》是“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林孝存作《十论》《七难》排斥《周官》,何休也说《周官》是“六国阴谋之书”。其后的学者,各腾异说,迄今为止,有周公手作说、作于西周、春秋说、战国说、秦汉之际说、汉初说、刘歆伪造说等七种,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不归于一。

  三、学术与治术

  尽管《周礼》作者不明,但至迟也是汉初的作品,加之文繁事富,笼罩六合,具有百科全书式的性质,治术与学术无所不包,故历来为学者与政治家所看重。

  所谓“学术”,是说《周礼》的学术价值。学术史上有所谓经今、古文之争,《周礼》是古文经学的大宗,故每每成为学界讨论的焦点。如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提出刘歆伪造《周礼》等古文经的观点,舆论一时哗然,许多名家撰文,卷入这场论战,若不熟悉《周礼》,就难以深入了解这类学术大案。此外,《周礼》六官体系,涉及到古代宫廷、宗庙、文教、风俗、天文、历法、舆地、军政、刑罚、货殖、封疆、营作等领域,历代注疏家与研究者又不断加入新材料,故极富研究价值,研究古代社会的历史与文化,常常会追溯到此书。

  所谓“治术”,是说《周礼》对经邦治国之方略有许多精彩论述,可资治国理民者借鉴。此书设计的官制体系,宏大而详密,为上古文献所仅见。清末经学大师孙诒让盛赞《周礼》说,自黄帝、颛顼以至西周文、武二王的“经世大法,咸粹于是”,总括了五帝、三代的为政精华。历史上援《周礼》典制和建国思想推行变法的不乏其人,如西汉末的王莽、北宋的王安石,都堪称典型。孙诒让在国势危殆的清季作《周官政要》,认为《周礼》的行政体制与经世思想,均可用于经世济民,许多理念相当超前,与今日的西方某些管理方式一致,故试图用《周礼》重振国政。《周礼》的声教远播于海外,朝鲜时代著名学者丁若镛的代表作《经世遗表》,就是依据《周礼》提出的革除弊政的救世方案。

  《周礼》对古代中国官制的影响之大,罕有其匹。南北朝时期开始萌生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制,就脱胎于《周礼》六官,其后成为历朝官制的主干,沿用千年不衰。《周礼》的许多规制,也为后世所遵奉或追摩,如元、明、清三朝的都城,就是严格按照《周礼》“面朝后市,左祖右社”的格局来规划的:太和殿的南面是皇帝的治政之朝,北面是皇后掌管的市,左面是太庙(今称“劳动人民文化宫”),右面是社稷坛(今称“中山公园”)。北京城里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的设计,也出自《周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四、注疏与正义

  《周礼》面世后受到汉儒注重,著名经师马融撰有《周官传》,郑兴、郑众、卫宏、贾逵等学者做过《周礼解诂》,可谓极一时之选。郑玄的《周礼注》与他的《仪礼注》《礼记注》一样,卓然特立,孤行百代,成为阅读《周礼》不可或缺之书。唐代为《周礼》做疏的是太学博士贾公彦。贾氏深于《三礼》之学,曾参与孔颖达主持的《礼记正义》的撰写,并独立撰写过《仪礼正义》。他的《周礼疏》旁征博引,穷本究源,对器物度数的疏解,每每令人耳目一新,学界有“发挥郑学,最为详明”之誉。贾氏还对歧义纷呈的六朝义疏做了系统清理;对经文的难解之处,每每发凡起例,令读者能持简驭繁,贯其汇通。朱熹说,唐人做的《五经疏》中,“《周礼》疏最好”。清代的《周礼》研究,以孙诒让的《周礼正义》七十卷为巅峰之作,人称清代礼学研究的殿军。此书取材宏富,旧疏新解尽行搜集,然后分类比较,又与文献所见古制相印证,以决是非,持论公允,实事求是。凡有诸说不一,而又不能立断是非者,则并存之,留待读者自决;名物考订,尤其精审,且能充分运用清代的天文、历算知识,水平远超汉唐旧疏,久享盛誉。

  五、善本与读本

  南宋建州刻《附释音十三经注疏》是最早的注、疏合刻本,因将陆德明《经典释文》的音释部分附入注疏中,故以“附释音”冠于书名前。又因每半页十行,故称“十行本”,其后的闽本、北监本、毛本均源于此本。清人阮元以扬州文选楼旧藏的建刻十行本为底本,主持校刻的《十三经注疏》,于嘉庆二十年在南昌府学开雕,其中的《附释音周礼注疏》(四十二卷),成为此后学术界通行的版本。但阮氏所据为元代的建刻坊本,并非宋世建刻原本,讹误较多,校勘记亦随之繁冗,甚至出现底本不误、阮本反误之处,故阮元自己也不以为是善本。南宋的两浙东路茶盐司刻《周礼注疏》(五十卷),每半页八行,故称“八行本”,校刻质量远优于阮本,近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以此为底本、参校诸本而成的《周礼注疏》,校勘记明显少于阮本。《周礼》文字古奥,名物度数复杂,不易通读。适合初涉礼学的朋友阅读的文本,有林尹的《周礼今注今译》、杨天宇的《周礼译注》等。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