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极重社会风气,善风良俗,可以数千年不变,如敬老尊贤。古代井田制度,年老归田即成无业。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不仅家人侍养,亦获乡里邦国人之崇敬,所以高寿为人生一大幸福。而老年人慈祥安和之心情,无形中亦于社会一大影响,乐生之情,油然而生。
人群中必有才智俊秀异人,纵非大圣大贤,即乡里之贤,必受乡里之推尊。乡里事皆受其判断,从其指挥。余生三十年,每见此风尚在。周围三十里内,乡村市镇必各有贤,一切事由其主持。故乡里间经年可不上官府,官府亦经年不下乡里。不仅如此,即府城县城亦然。
余生于前清光绪乙未年,甲午战争后一年。六岁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师。十一岁光绪卒,十七岁辛亥革命,余此十二年间,亦已稍有知识,至今尚多能追忆。要之,政府动乱于上,而社会仍安定于下。固是疆土辽阔,中央与地方疏隔不亲,而社会风气亦有种种作用,敬老尊贤乃其一端。
今则老年不仅不受敬,甚至无依靠,如此则心不安。人生必期望老寿,老寿不安,则成年人亦心不安。贤不尊,则别求表现以自尊。求富求贵,专为一己谋,不为他人谋。他人亦唯尊富贵,不尊贤。
风气如此,社会又何得安。果归咎于政府,则举国上下俱不安。人之才情意气,必有所发泄,转求发泄于国外,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乃为群心所共趋,而举天下亦不安。
才性各异,亦有不务外求财富权位,而拳拳以杜门读书自乐者,此亦可谓有贤于人。余幼年尊师重道之风犹有存,私塾师亦倍受尊敬,年老则所受尊敬益甚。余在新式小学中学读书,年长诸师,其受尊程度亦较新进为高。
及自为小学中学教师,虽年幼,亦倍受社会推敬。师心安,学校亦安,全校诸生亦皆安心,受学无他心。
其实当时尊师之心,亦即传统尊贤敬老之心。师即贤即老,人人心中皆知对他人有尊敬,此即中国人相传之所谓礼,而乐亦随之。不仅受尊敬者心安而乐,即尊敬他人者,其心亦安亦乐。中国人教人尊敬人,由家庭始。子弟地位轻,父兄地位高。即对死者亦然。
论语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要之,教人不忘其子弟心,不忘其对人尊敬心,而又使人人能得人之尊敬,则生男育女以至老寿,生命自安自乐,亦自足矣,他复何求。故必自修身齐家,乃至于治国平天下,此乃中国传统文化一贯大道之所在。
新文化运动以下,中国人心大变,不求尊人敬人,务求人尊人敬。不甘为子弟,尽求为父兄。但闻有青年为国家之栋梁,为求变之新进,其受尊敬有如此。苟为子弟,焉得求父兄之尊敬。人无子弟心,又焉得有父兄心。为父为兄,不复见尊敬,遂竞求之外,曰财富,曰权位,曰名誉,成为人生之归宿。而人心又难于骤变,中国传统向来不教人尊财富,故求人尊敬,亦不重财富,而更重权位与名誉,但财富亦非所鄙。尊家长则斥之曰封建,尊政府则斥之曰专制,尊师则斥之曰顽固守旧,乡里都邑亦有贤,苟得尊敬,则斥之曰土豪劣绅。全国家全民族,则斥之曰不开化落后。风气所趋,不论历史与现代,乃无可尊无可敬。而其实际存心,则仍在求人尊求人敬。其唯一道途,唯一方法,则先尊敬西方,乃可得人尊敬。而其影响乃深及于举国之上下。
故当前立国为人之大道,唯曰尊西方敬西方,所幸者则尊敬二字仍自中国之旧传统。果尊西方,则当尚争夺,不务尊敬。故当前之中国社会,争夺是其实,而尊敬则其虚,此为当前大祸深病之所在。
此种大祸深病,其影响之及于家庭者暂不论,其影响于政治者,则先成军阀割据之局。各地军人非欲自建一国,但不受中央命令,中央亦无奈之何,斯即为割据矣。其他各部门、各机关,苟能割据,亦同以自豪。其影响及于学校者,则风潮迭起,政府亦无如之何。
其影响之及于学术者,则创造开新,各别自由。古人今人,同无尊敬。人自为说,相互间亦各不尊敬。但如此始可免人斥骂。要己为风气之先驱,现代化之榜样,亦得自慰自安矣。故社会动乱于下,政府亦终难安定于上。治安二字,亦终难言。
中国人之言尊敬,不仅当广及于全天下全人类,并当广及于天地万物,众祀林立,普遍皆是。今国人则又斥之谓多神教,属迷信不科学。果使环我生而多神,可敬可尊,予兹藐焉,混然中处,斯何大福幸而得之。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
可敬可尊,宁非可欲?我心诚然,何谓不信?西方人无尊无敬,乃独尊耶稣,以尊其所信之上帝。但上帝耶稣皆远在天国,环顾四周,仍无可尊可敬,则此尘世之生,唯往天国,又何追求。
一心之尊敬,乃由天赋。他人即无可尊敬,乃犹求他人之尊我敬我,则唯有在物质条件上求之。条件有限,乃相争相夺,而终不获他人之尊敬,诚人生一悲剧矣。
中国人信尚尊敬,首为父母,可尊可敬。大舜周公,父母不同,尊敬则一,乃亦同受人尊敬。则同孝父母,亦同受人尊敬。人孰不有父母,果能孝,亦孰不受人之尊敬。
有所尊有所敬,斯能让,故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即不啻言人皆可以得人之尊敬。得人尊敬,则心乐心慰无余憾矣。中国社会之可大可久,则唯此之赖。
今国人则尽言自由平等独立,而全社会,通古今,乃不见有可尊可敬。而尊敬之心,则所天赋,终亦常存。故尊器尊物,尊财尊利,尊势尊权,尊名尊位,无所往而不见尊,独不尊己尊人。一若天生斯人,乃独无可尊。西方人虽尊上帝,亦尊上帝之在天堂其位其势,而非尊上帝之为人。
虽尊耶稣,亦尊其为上帝之独生子,上十字架而复活,但亦非尊耶稣之为人。今国人则尊西方人,但西方人亦非可尊,亦尊其财其利其权其势而已。果使中国传统文化复兴,能尊敬父母,又能敬老尊贤,又能尊师重道,斯治国之下达于平天下。
又必能尊敬及于外国,及于西方,及于全人类,则此一片尊敬之心,充实光辉,以达于圣而神之境界。而中西双方以及全世界社会人生,亦未尝不可臻于化而达于道一风同气变,不当谓由我乃始变。我亦随人脚步,不尊敬他人,乃求人之尊敬于我,则又乌从而得之。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近代国人亦信西方,好西方,述西方。言文学,则必莎士比亚。言哲学,则必康德。然终不敢自比莎士比亚、康德。得与其下三四流人物相拟,则沾沾自喜矣。谦退之怀,亦犹孔子之自比老彭。如是则孔子又乌不如今人。
但生在两千五百年前,当时不知有今日之西化耳。后人迭尊孔子,亦为不知有西化。其有信有好有述,与其谦退之怀,则仍与近代国人无异。同为中国人,同此心情,过分加以申斥,岂不与其尊敬西方之胸怀相违异。
即在西方,亦知尊古敬古,有信有好有述。英国则有英国之古,法国则有法国之古,其他各国莫不然,犹有其共同所尊所敬所信所好所述之古,则为希腊与罗马。今日国人于希腊罗马,亦不胜其尊敬之情。但一游长安洛阳曲阜各地,则不敢有尊有敬,有信有好。
岂不同是一古,亦何不效西方能稍肖其好古之胸怀。于西方则有信,于中国则无信,岂其然乎?实则今日国人所信,亦已早不在西欧,仅在美苏两国。岂不国人又效孔子之为圣之时?似宜对孔子稍加同情,不予斥责,庶乃于人道有当。
孟子拒杨墨,自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今日国人宏扬美式民主自由,必予苏式之共产极权加以力辩,则岂不亦当于孟子稍予以同情。苟于孔孟然,则于其他中国人亦所宜然。
今日国人亦称爱国家爱民族,则对国家民族稍有一分尊敬,岂不亦如西方之各自尊重其国家。今人西化,有国旗国歌,能对古人亦如一面旗一首歌,岂不甚佳。中国人重礼乐,亦如今日之有国旗国歌,又何必于礼乐则必加鄙弃。
要之,人群相处,不宜对他人无一分尊敬心。外国人亦然,本国人宜更然。现代同时人宜然,前代古人亦宜然。今日国人,对美苏人知尊敬,对自己父母当亦知有一分尊敬,对祖宗亦然。吾国人稍加寻思,于当前风气稍有助益,庶于本文所言,亦不深斥,则岂作者一人之万幸乎。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晚学盲言》,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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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校对:嘉灵
审核:嘉禾
(转载自读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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