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第九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公布了“世界中国学贡献奖”获奖者名单,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荣休教授鲁惟一(Michael Arthur Nathan Loewe),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荣休教授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荣获该奖项。
从左至右:鲁惟一、周锡瑞、叶嘉莹
世界中国学贡献奖创设于2010年,旨在推动海外中国学的发展,致敬为中国研究作出杰出贡献的学者,弘扬世界中国学优异成果,促进海内外中国研究的交流,是当下国际中国研究的最高奖项。历届获奖者中包括谢和耐、孔飞力、傅高义、饶宗颐、裴宜理、谭中、史景迁、王赓武、滨下武志等知名学者。
这是继去年被评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后,叶嘉莹先生因诗词方面的贡献而获得的又一项荣誉。
叶嘉莹先生既有中国古典诗词的功底,又吸收了很多西方现代理论来研究诗词,将古典诗词研究推上了一个新的层面。与此同时,从教半个世纪的历程中,她在海内外传播中国古典文化,更在晚年将全部身家捐赠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在传统价值式微、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诗词和古典文学的价值何在?对于热爱古典文学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永远会与自身伴随的问题,今天与读者们分享的文章来自叶嘉莹先生的学生黄晓丹,她不仅追忆了追随叶嘉莹先生学习古诗词的历程,更通过剖析自身,给出了对如上问题的解答。
之所以必须倚仗古典文学所营造的那个理想世界,是因为只有决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人生才能从蜉蝣式的无谓漂流变成值得的追寻,时间之丝也因为找到了眷绕的线轴而不飘散于虚空。
在“怎样的人生是值得的”这个问题上,科学家无法提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告诉我们如何做才确实是对的。但内心赤诚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道路,知道如何度过一生才是“甘愿如此”的。
使用着自己祖国的语言,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单单只是去继续使用和讲解这种精美的汉语,人生也就值得度过了。
黄晓丹(前排左二)与叶嘉莹先生合影
春日忆迦陵师
黄晓丹
江苏无锡人,苏州大学古代文学硕士,师从罗时进教授;南开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师从叶嘉莹教授;加拿大麦吉尔大学联合培养博士,师从方秀洁教授。现任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著作有《诗人十四个》《陶渊明也烦恼》。
01
要是不成为教师,我大概没有机会更深地了解叶先生。
2011年我博士毕业。毕业典礼时叶先生在海外,没有参加。但对我而言,离别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开始。
那是四月的黄昏,在叶先生温哥华的家中,我度过了在加拿大的最后一天。去机场的路上,太平洋的风从海上吹来,摇动一整片森林,背后是我不再能轻易踏上的土地,以及永远过去了的学生时代。
我既为日后不再需要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地汇报功课而感到轻松,又为依然未曾给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支点而觉得茫然。
对于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古典文学能否做出圆满的解释?对于人世间最险恶的选择,古典文学能否提供坚强的支撑?对于人心里最幽茫的心事,古典文学能否给予温存的慰藉?
因为没有找到确定的答案,我带着入宝山而空回的失落,准备将这次离别当做夙愿的达成和旧梦的埋葬。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02
跟叶先生读书,是我青春时代一以贯之的梦想。
2001年,我正在读大二,对于人在世界上能够追求什么,想要找出最可靠的答案。那年我有两次暗室逢灯的经历,一次是被苏州北寺塔廊间书写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震惊,另一次就是偶尔看到了叶先生的书。
《金刚经》说的道理是万有皆空,而叶先生开篇即说:
“我以为中国诗歌中最重要的质素,就是那份兴发感动的力量。”
我在图书馆幽暗的书架间席地而坐,看叶先生从陶渊明讲到杜甫,又从杜甫讲到李商隐,直到丰厚高贵的人类情感在我心中激起的共鸣盖过了对空无的知觉。那是江南仲春,半城花开,半城花落。
走出图书馆时,我似乎感到在无常之中,有一贯之物,在流转之中,有坚刚之气,因之,短暂的生命也值得认真去度过。
多年以后我亲耳听到叶师说起“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更笃信那不仅是智者的开悟之语,更是仁人的坚誓之辞。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我想是叶先生影响了我的人生,使我选择了古典文学专业。但在网络还不发达的2001年,我甚至不能确定叶先生是否与我同在一个时代,更不论身处何方。
后来在南开,我认识了很多被叶先生的讲座打动而立志学词的同学。我想,我们都是在先生身上看到了人生的一种可能——即通过全然投身于古典文学,服从它的训诫,接受它的磨砺,从而躲避时光的衰朽,抵御尘世的侵袭。(《张静:古诗词如何教人对抗日常烦恼的侵染?》)
当我们在台下仰望,先生身上体现出的从容、有力、清明和优雅,足以使我们相信,跟随先生,就不会在人生的风雨飘摇中失去方向。
03
2007年春天,我去天津博士复试,回来在硕士论文的后记里写到:
清嘉庆元年,张惠言来到安徽歙县。在与学生探讨治学为人的道路时,他也忆及了北地的杨花。
他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愿以异人所授坚刚不摧之笛吹彻碧海中三万里太真碧玉之城。
但那极为高远的人格境界,哪怕如张惠言一般终身赴之,依然只如灵光一闪,转眼飘散无踪。当我初次置身于北地杨花乱舞的春天,新生与凋颓不过是顷刻的转易,生命的偶在感扑面而来。我想,我期待这样的灵光。
我正是携着先生的《清词丛论》赴考。在往返列车上,我数遍翻看《说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五首》一文,将心绪沉浮在笛者竭尽心力的热诚追求与理想的落空无成之间。
先生讲诗词,尤其注意词境中碧落黄泉两造,于追求时有飞扬之致,于落空处有低徊之美。我当时醉心于此,却没有注意到此中强烈的孤独,即飞扬时无人跟随,落空处无人安慰。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每个前来拜访先生的人,都会叹服她在时代和命运的波折中如一株“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的嘉树。而声称要追随先生的人,往往分辨不清自己是寻求荫庇的投林倦鸟,还是迎战风雨的林中幼树。
当时的我以为找到了一条容易的路,幻想成为叶嘉莹的学生就自然获得了一种加持的力量,从此不必走过死荫的幽谷。
但当真正开始博士课程,我像所有人一样需要面对考试、论文、毕业、工作、恋爱、社会、人际关系中的挫折。在先生的课上,大家赏析诗词、谈论理想。走出先生的家门,一个个却都生活得并不如意。我体验着此间的落差,渐渐埋怨古典文学固然优美却虚幻无力。
现在想来,我当时想要获得一种无理的豁免权。好像当我决定选择形而上的世界时,形而下的世界就理应为我准备一个简单平易的生活。
我爱读先生的《鹊踏枝》词:
《踏鹊枝》
叶嘉莹
玉宇琼楼云外影,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
沧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
广寒深处的灵光如此纯粹,它的诱惑使我忽略了另一层意思——人生并非在形而上世界与形而下世界中的一次性取舍,而是千百次的折返。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先生的人生和学术中最有力的地方,正是在人天两造往返间体现出的巨大的韧性,是承担琐碎艰难的生活后依然能投入于精美而持久的精神活动的能力。
但读者因为醉心于先生对理想世界的描写,便将先生遭遇的苦难也想象为一种浪漫的审美体验,妄图以诗词为魔杖,能使七苦避易,将人生变得诗意而平坦。
妄念终归落空,人生却在继续。所有浪漫的幻想并不能支撑对古典文学的热爱,我虽然读完了博士课程,却觉得再也不能重临少年时代被诗歌照彻的瞬间了。离开南开时,我将所有古典文学的书打包邮寄,而放在手边翻看的是一册《圣经》。
04
三年后的一个春夜,我难以入眠。有一句词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久久不肯离去,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下文,只能开灯翻书查找。这首词是王国维的《蝶恋花》:
《蝶恋花》
王国维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
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
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反复诵读这首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一个旅人在歧路间抉择奔突,以为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做出,每一条道路都是全新开辟,但在偶然之间他翻开一册旧书,发现自己过去以及未来的历史都已赫然绘出。
一些记忆在顷刻间回归,先是先生在天津的寓所中戴着老花镜,玩着自己的手指,对半空中念出“王国维‘忆挂孤帆东海畔’一首”;然后是太平洋边的UBC大学东亚图书馆,馆内的东亚图书和东亚面孔让人放心用汉语互致问候,但一走出馆门,便有无限的阳光炫目,使人聚不起乡愁。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的UBC大学图书馆
我读博士之前,每次想到先生,获得的都是那个在讲台上优雅自足、铿锵有力的形象。以至于后来读到阮籍笔下“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的西方佳人或者托尔金笔下的凯兰崔尔女王,就会自然联想到先生讲座的样子。
她们都是光明的追逐者,西方佳人将读者的目光带到了云霄之上,凯兰崔尔女王送给远行者的礼物是装满了星光的水晶瓶,以抵御吞噬一切的黑暗与虚空。
但在这个江南的春夜里想起先生,她给我的是另一种影像,是一个柔弱的老人的侧影,穿着质地柔软的旧衣服,夹着一本书或一个小包,慢慢悠悠地从卧室中走出,攀上图书馆的台阶。学生辈看到了,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试图扶她一下。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人如何能整合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影像,或者说如何整合人生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如何安处于几乎是无尽的精神追求和局促的肉身限制之间?
人类愿意将那些曾经“举袂当朝阳”的人固定在高台上仰望,希望她永远带来希望、力量和抚慰,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背后有多少的百转千回,又要独力战胜多少的幽茫心事,才能凝结起一次掷地有声的讲演。
如果看不到叶先生柔弱平凡的一面,就无法完全理解刚强那面的价值。
她夹着头发卷子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样子,在卧室翻找老花镜的样子,为了打印机故障而着急的样子,拉着小熊师弟去西南村找裁缝修改旧衣服的样子,赋予了她讲台上的形象更大的深度和真实性。
古典文学并不能帮助人免除生活中必须承担的重负,却也绝不是闲暇者的消遣,不仅仅是失意者的抚慰。
读先生的书、看讲座视频和听讲课音带时,我有时会忽然惊觉某段音频是80年代在温哥华,某篇论文是70年代在美国,某首诗是40年代在北京,而某讲座是三五年前在南开。它们写成于六七十年间,却浑然一体。
中国一百年来的世事变迁,使人如枯桑转蓬,今日海角,明日天涯。置身于一站接着一站的客旅中,生命的完整性被外在现实拆碎成浮木断柯。
当我们阅读那些世纪老人的历史,最使人动容的篇章就是描述生命的完整性失落的时刻,比如龙应台所说的“船要开出的时刻”,或者是巫宁坤所说的“登船挥别的时刻”。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晚年重新找回了初心,更多的人臣服为历史之偶然性的傀儡。
但叶先生提供给我们一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即外在现实的破碎乖谬仿佛未曾扰动她生命的内在完整。
在叶先生的著作中,我们会发现,她对某些主题的关注持续了一生。她在反复地体会和言说,而那些足以将他人击碎的遭遇在叶先生这里却只是将这些主题变得更集中而深刻了。
我想这会使出版方很轻松,因为没有那么多思考的断裂和观点的乖违需要处理,只要将叶先生的著作按主题编辑,就可以看到持续一生的思考和体验所呈现的异彩。
叶嘉莹先生捧读她亲自编注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
古典文学在叶先生身上体现的奇迹是赋予生命完整性并因之提升生命的尊严,在“劲风无荣木”的时代,能使“此荫独不衰”。这种内在完整性的达成未必就高于迎战生活的成就,但它是我们在瞬息万变的世间唯一可以主动追求和把握的东西。
在那个春天的夜里,当翻到先生对王国维《蝶恋花》的讲解时,我看到了贯穿古今的是一种悲喜交织的必然命运。
写“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的阮籍也好,写“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的王国维也好,写“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的张惠言也好,抑或是先生也好,之所以必须倚仗古典文学所营造的那个理想世界,是因为只有决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人生才能从蜉蝣式的无谓漂流变成值得的追寻,时间之丝也因为找到了眷绕的线轴而不飘散于虚空。
做出这个决定的,与其说是智慧,不如说是人世的深情。在“怎样的人生是值得的”这个问题上,科学家无法提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告诉我们如何做才确实是对的。
但内心赤诚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道路,知道如何度过一生才是“甘愿如此”的。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05
在那个春夜到来之前,我已经在大学教了两年多的古典文学。因为讲课的需要,我有机会以缓慢的速度重新阅读先生的著作。
先生讲诗学的著作大都整理出版了,讲文、曲、赋等文体的也在研究所存有音带。阅读这些文献,我仿佛与少年时代的自己重新聚首,只是在免除了对文学拯救人生的奢望后,得以用更宽阔的视角领略古典文学中不同的美感。
我渐渐发现,从审美的丰富性上来说,叶先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阐释者中最兼容并包的一位。
她虽然拥有自己鲜明的偏好,在讲诗时却将注意力均匀分布到每个诗人独特的禀赋、气质、技巧和人生经验上。她能够欣赏自己并不赞同的诗人,将他们的好处说给与那些诗人气质相投的读者听。
在初次阅读先生的著作时,我注意到的是先生所喜爱的那些在道德情操上堪称典范的诗人。而此次阅读,却使我注意到那些之前忽略了的诗人。
他们存有瑕疵,因软弱、虚荣、自大或轻浮而没有度过完美的一生,但他们人性中的光芒与阴霾一样记录在诗歌之中,经先生的讲解而为后人得知。如果说少年时的阅读经验是全然被理想照亮,而此次的阅读中却增添了对人生软弱和局限的体知。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第二个发现来自于我和学生一起学习古代文学史的经历。在人人都指责学生不懂得古典文化的今天,我却觉得,有一种不依赖于书本知识存在的文化血缘。
不管我们接受多少西方的理论,在理性上多么认同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获得的巨大成就,并愿意去建设更开放的社会和更具现代性的政治制度,但在情感和审美上,我们却被“写定”为东方的样子。
这样的“写定”并不来自于我们接受的中小学语文教育和思想品德课,而来自于我们使用的汉语——在其中深藏着奇妙的“语码”。
叶嘉莹先生编选《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
基于这样的理解,叶先生的书成了为学生启蒙中国古典文学的最好蓝本,因为先生正是基于个人情感和审美经验来讲授中国诗歌的。她所重视的兴发感动的力量和诗词的美感特质依然能够直接击中小朋友的内心,使学生们第一次感觉到诗人在千百年前恰恰为读者的某个此时此刻写下诗歌。
有一些学生说,他们决定去考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因为他们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当经历生命中某个重要事件或瞬间时,已经有一句诗歌在那个时空中等他,使他感受到全然的被理解和被说出。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毕业后每次去南开,叶先生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有没有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记得我第一年圣诞节回去看她时,给她看一个学生的作业,第二年圣诞节去,先生还特地问起这个学生。
如果今年先生再问我这个问题,也许我会对她说,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一直是有,但是他们也要经过很多的犹豫和迟疑,追寻梦想并且落空,然后又在落空中生出新的希望和理解。
迷茫和落空虽然如“几度天风吹棹转”,但“咫尺神山”,毕竟是“海上年年见”。山若其色不改,人又何惧于飘转?而这所有的波折都是为了赋予我们的人生一种富有活力的完整性,使我们的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如同四季各不相同,而流转无碍。
对于那些格外宏大的问题,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如今我很庆幸曾有一个关于古典文学的梦想,并将它孵成了职业。
在2014年的春三月,我和90后的学生们一起学习两晋文学,讲到“新亭对泣”和“青衣行酒”时,教室后门边打瞌睡的男生都抬起头来了,在那个瞬间,那些我们未曾身历的久远历史从语言中复活,带给我们深重的悲哀。
而比新亭对泣更大的悲哀,是使用着自己祖国的语言,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
我想,不管最后能不能想明白那些重要的问题,单单只是去继续使用和讲解这种精美的汉语,人生也就值得度过了。
黄晓丹著作《诗人十四个》
(文本来源:《读写月报 新教育》杂志,作者 黄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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