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教授:苏州大学新教育研究院教授,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副主席、民进中央常务副主席。

在南怀瑾先生数十种著作中,关于教育的专著并不多见。在南先生生前,有幸多次去太湖大学堂拜访,聆听先生关于人文社会问题的论述,也经常向先生请教一些对于教育问题的看法。记得南先生有一次说,教育问题太复杂,没有几百万字说不清楚。也有一次南先生告诉我说,一直想写一本教育的书,全面疏理(上下五千年)三千年教育思想的历史。

在先生匆匆离开我们前,终于有缘读到了《21世纪初的前言后语》一书,其中上册就是教育的专著。这部书分七个部分,除第一部分《中国文化教育的目标》专门研究上下三千年的教育发展史外,其他六个部分是先生在大学堂为老师和父母们做的演讲。看得出,这是先生准备撰写的那本教育巨著的草稿或者提纲。这里,就其中的一些观点谈一些学习的体会。

南怀瑾先生认为,文化是立国之本。中国民族历经千年万载,文化源远流长。在新世纪到来之初,正值世界瞬息万变之际,西风渐盛,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却面临中断衰落的危险。所以,教育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传承中国文化

南先生曾经对太湖大学堂的老师们谈他为什么办学的缘由。他说:现在办教育是因为我们老祖宗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快要断根了,命若悬丝,国家民族文化的生命像一根丝一样吊住,很脆弱很危险了。要怎么培养它,把它重新接起来?这就需要“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这是现在青年同学们的责任,因为我们老了,寄望在你们身上。

南先生认为,既然传承文化是教育的重要使命,就应该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使命,把它作为国家的教育目标之一。但他没有看到这样的思考与努力。所以,他非常焦虑地说:近一百年来,推翻帝制以后,西洋文化进来了,中国文化逃遁了,中国人没有中国文化了。就拿意识形态来说,也全部是西洋来的,“不管是三民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法西斯主义、民主思想等等,今天统治世界的思想,统统都是西方的”。更加严峻的现实是,我们对此还没有危机感和紧迫感。南先生批评道,“这个国家教育没有方针,也没有方向,前途茫茫;十三亿人口下一代的孩子,国家的栋梁,要怎么来培养?怎么来教育?”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南先生决意创办太湖大学堂,创办太湖国际实验学校,为传承中国文化尽一己之力。在这里,无论是中华经典的学习,还是中国武术的演习,抑或是中草药与中医的学习,都有浓郁的中国味道。

甚至在这里开展的经典诵读,也是从文化传承的角度开展的。这里特别说一下关于“读经”的问题。读经是南先生发起的,从一开始的悄悄推广,到现在的处处开花,南先生起了很大作用。为什么要读经?一方面与儿童时期的身心发展特点有关系,但最重要的还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对此,南先生讲得清楚,“因为中国文化的根断了,想把它接上去”。在实际推广过程中,也有把读经搞得剑走偏锋的。南先生对此也有专门的批评。他说:“现在到处提倡读经、办私塾,这是错误的,读了经什么学校也不进,科学也不知道,孩子只要会背《大学》、《中庸》、《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啊,就觉得了不起了。这不得了啊!我们没有提倡这个,这叫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一定糟糕。”

可以看出,现在许多学校的经典诵读或者“读经”活动,其实是偏离了南师的初衷的。不考虑儿童身心发展的特点,不从传承文化的高度思考与实践,是读经中必须纠正的倾向。南师认为,教育的方向非常重要,近百年来我们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方向感,“教育也好,人生也好,没有方向了。现在是跟着利益跑,有钱就好。”这样下去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教育的社会功能之一是传承文化传递文明。而教育的另外一个功能是塑造人性形成个性。培养人,是教育最根本的属性因为,所有的目标,都是通过培养人来实现的。对此南先生也有专门的论述。他说,教育最高的目的是培养人性,指向人性。

培养人性,指向人性的前提是了解人性,尊重人性。南先生说,教育的目的是把不行的人教成行,把无能的人教成能,把笨人教成聪明人。能够做到这个,要求的基础就是充分了解教育的对象。“你教育一百个孩子,一百个个性都不同,这个秉性是哪里来的?要研究了。”他认为,人的生命存在两个东西,性跟情。这个性情是什么呢?人性是从哪里来的?这是哲学问题,是生命科学与认知科学的问题

《21世纪初的前言后语》中专门有一节讲“先天禀赋,后天影响”。禀赋问题是性情的基础。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性在学理上叫禀性,也叫秉性。什么是禀性?南先生说,这也是教育最困难的问题,西方心理学至今也没有根本解决的问题。如何认识禀赋?禀赋是遗传来的吗?南先生说:我们中国古人有句土话,“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同一个妈妈生九个十个兄弟姐妹,每个个性都不同,聪明与笨也不同,都是一对父母遗传啊,所以说禀赋完全是由基因遗传来的,也不完全对。佛教认为禀赋是自己本身带来的种子,佛学名称把这个禀赋叫种性,他自己本身带来的种子。例如:尧舜是圣人,也是帝王,但尧的儿子不行,舜的爸爸不好。优秀的父母生的儿女不一定好,很笨很差的父母生个儿女却非常了不起。现在解释说是基因问题,那基因怎么分类?怎么遗传来的?所以,南先生又说,他常常告诉研究生理学的医生,“基因不是究竟,后面还有东西,慢慢去研究吧!”

南先生得出结论:禀性是孩子自己带来的,不是父母遗传的。“是本身的种性带来秉性,而父母的遗传、家庭、时代、社会、教育的影响都叫做增上缘,增上缘是影响那个种性发展的一种助力。”

南先生进而举例说,秉性分两个方面,有些是生理上来的,身体有间题,譬如内在有病的,有的会非常忧郁,有的会非常狂放;有些是思想情绪来的,和我们大人一样,情绪是科学的问题,也是医学的问题。我们人内部的生理,心肝脾肺肾,哪一部分不健康,就会表现出不同的情绪,譬如这个人很忧郁、很内向,可能是肝的部分有问题,并不是指肝上长东西哦!而且,这个机能有时是另外一种形态,譬如脾气特别坏的,也是肝的问题,影响了他的脾胃。

南先生的这段论述,其实是对现代心理科学的一个重要补充,甚至挑战。因为,传统心理学主要讲遗传、环境与教育的关系,强调在遗传基础上环境与教育的重要作用。而南先生则非常重视“禀”这个种子的特殊意义,即提出了不是由父母遗传而是由孩子自己从生命体带来的“禀性”这是一个崭新的论断,虽然它源于古老的佛教,但是,南先生给予了崭新的解释。

南先生认为,做教育的人,一定先要了解性与情。“性跟情这两个一研究起来不得了,是大科学,科学家不能不懂,教育家也不能不知道。”但是,性与情至今对我们来说仍然有许多未解之谜,需要我们去探索和研究。

教育的目的在生活。这是南先生关于教育问题的一个重要观点,也是他在太湖大学堂的国际实验学校实践的基础。他曾经对老师和学生的父母说:“孩子来我们这里,先教怎么穿衣服,怎么洗脸,怎么端碗,怎么吃饭。现在的社会,连大人们都没有这些规炬了,鞋子乱丢,东西乱放,自己都成问题,怎么教孩子呢?”南先生认为,基本的生活技能,才是学生最需要的。这些都是儿童教育最重要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把“洒扫应对”作为童年最重要的功课。他对父母们说,“你们希望孩子懂古文,你们自己先要会,洒扫应对是生活,早晨起来要怎么样扫地,怎么样清洁房子等等。”也就是说,作为生活的“洒扫应对”,意义不亚于“懂古文”的学习。

南先生一直把健康幸福的生活作为教育的最高目标。他告诉父母,不要给孩子寄予太高的期望和太大的压力,“不要寄望孩子将来如何,只要他平安长大成人,平平安安活一辈子就很幸福了;不要管学历,学问是一辈子学不完的。活到老学到老。”

南先生的书中有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一个是关于他的孙子为孩子上学请托的故事。有一天,南先生的孙子打电话给他说:“我的孩子要考某个中学,分数差一点点,他们告诉我,请爷爷您写一封信就行了.....”南先生严肃地对他说:“你叫我爷爷对不对?你是我的孙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为自己的子孙写信,向地方管教育的首长讨这个人情的事,我是不做的,你怎么头脑不清楚啊!” 孙子愧疚地说:“是啦,爷爷!这个道理我懂,可是我被太太逼得没有办法,一定要给你打个电话。” 南先生说:“你告诉你的妻子,随便哪个学校都可以出人才,你看我一辈子都靠自己努力,这事绝不可以做。”第二天,孙子又打电话给南先生说:“昨天爷爷的教训,我都跟家里的人讲了,大家都明白,您是对的。” 南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也不舒服,但你们去反省,读的学校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看世界上的英雄,像毛泽东、蒋介石,哪个是好学校毕业的啊?你说历代的状元,每个大学考取第一名,有谁做出了事啊?那些做大事人,譬如美国的汽车大王、钢铁大王,都不见得是大学毕业的,为什么要这样注重学历啊?”

这个故事不仅反映了南先生的高风亮节,打个招呼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他不愿意做,因为他认识到,能力远比学历更重要

另外一个是关于一位大学生求学的故事。在台湾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著名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想跟随南先生学习。南先生对他说: “你已经考取了最好的大学,还是好好地去念大学吧!”这位学生说:“我已经考上在那里读书了,我到你这里来是学文化的。”南先生知道名牌大学的学生很傲气,故意要收很高的学费。这位学生说:“我没有钱,还有别的办法吗?”南先生就让他打扫厕所。每次洗完了亲自检查,跟他说:“这个厕所没有洗干净。”学生说马桶里刷不到,南先生就用手去掏给他看。学生一看就傻了,问南先生说:“老师啊,你是这样做的吗?”南先生回答:“清洁卫生就是这样做,尤其这一班人乱七八糟,烟头都丢在这里,卫生之乱,你用水冲不掉的。”南先生还亲自教这位学生洗茶杯,他告诉学生:“你们洗茶杯,放在水龙头底下这么一冲就好了,茶杯最脏的是嘴唇这里啊!要把这一圈洗干净,洗好还要对着光照一照,看看干净了没有。”这位学生后来考取了国外的名校读博士,现在是好几家上市公司的大老板。他就是斯米克公司的董事长李慈雄博士。我在南先生那里多次见到他毕恭毕敬地对待老师和其他客人,端茶倒水,温良恭俭让。南先生说,他接受的生活教育,就是所谓的“洒扫应对”。

所以,南先生认为首先应该让孩子们学会谋生的职业技能,而不是读名校,他告诚父母们说:“读名校出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那个我们看得多了。”他严厉批评现有的教育方法,让“孩子天天要做很多功课,把孩子脑筋都压坏了,文武什么本事都没有。”他说,“教育最难的,不光是使这个孩子书能够读好,要先注意这个孩子长大了怎么谋生,有一口饭吃。先教会他谋生技术,哪怕做水泥工也好,做木匠也好,可以打工赚钱。他可以学问很好,不一定做官,也不一定发财。”

总而言之,南先生倡导的,是一种“自由又严肃”、“轻松又严谨”的教育。他希望尽可能让孩子们懂得更多,但“尤其注重生活、礼仪的行为教育,还要注重职业教育”。他希望太湖国际实验学校的学生,不能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水管坏了也不会修”的人,既要学古文,也要练拳,认识各种中草药;既要学英文,也要学会做点心和面包,要做真正的职业教育和生活教育。所以,他对学校的新生父母讲了这样一席语重心长的话: 我对天下人的子女,都是平等看待。我只吩咐孩子们,不要一定想升官发财,一定想做什么大事业,一定想读什么名大学,只要好好学个谋生技术,可以生活糊口,一辈子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就好了。发财做官,都是过眼云烟的事。我对孩子的教育是这样,一切要他们自立发展,这就是古人所说“人贵自立”的道理。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没有父母的成长,就没有学生的发展。正因为如此,在太湖大学堂,南怀瑾先生作为国学大师,不仅亲自为孩子们讲授中国文化,还亲自为父母们做讲座,帮助父母提升素质。

南先生认为,真正的教育是从胎教开始的。“其实胎儿在娘胎里三个月,已经知道了,五六个月以后,父母吵架等种种行为,好事、坏事,他都清楚知道,这是知性,意识已经成长,不过他出生就忘记了,可是那影响染污得很深。”也就是说儿童是通过母亲去感受外部世界的,父母的言谈、行为,外界的环境、信息,不断地通过母体影响孩子,“这种影响就是教育”。所以,中国古代对母亲怀孕期间的胎教有许多严格具体的要求,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等。

与胎教紧密联系的是“母教”,即母亲的教育。南先生认为,“母亲在家庭教育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现在越来越多的母亲已经不愿意简单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们在受了教育以后,出去做事了。结果孩子不会带,饭不会做,菜不会煮,衣服不会缝,家管不好”,“第一流的家庭,受的却是末等的家教”。这种一推了之的做法是对孩子极其不负责任的:“把孩子交给佣人们去带,然后再把孩子送到学校里头,责任推给学校;要是犯了法,还推说这是社会问题。”

南先生对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对孩子寄予过高的期望也提出了批评。他认为,许多父母其实是把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帮助自己实现这个梦想。南先生说:“依我几十年经验看来许多家长都犯了一个大错误,把自己达不到的目的,寄托在孩子身上;自已书没有读好,希望孩子读好;自己没有发财,希望儿女赚钱发财;自己没有官做,希望儿女出来做官。”这样不顾孩子的兴趣和特长,拔苗助长的做法是违反教育规律的。

南先生对所谓“爱的教育”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大家都希望对后代好,崇尚西方文化讲求爱的教育,可是对孩子不一定是爱才好。”《三字经》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就明确提出养孩子不晓得教育,是父母的过错。《大学》 说:“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也认为一个人不晓得自己儿女的坏处,更不晓得自己儿女的缺点,是因为自己被爱心蒙蔽了;一个种田的农夫,虽然自己种的稻子天天在长大,但他也看不出来。所以爱心太过,反而会害了孩子。南先生语重心长地对父母说:教育要靠自己的智慧,想要孩子好,不是光有爱心,一味地偏爱,光知道原谅孩子。孩子发表意见,可以有他的自由思想,但不是完全绝对自由。“教育的问题不要完全寄望于老师或学校,而是要寄望在自己身上,寄望在自己的家庭。”

所以,最好的教育是该严厉的时候严厉,不该严厉的时候用爱,“不管是做家长还是做老师的,都不要过度偏向于爱的教育,也不要偏向严厉,而是要先检点自己,反省自己,这个就是大学之道。”南先生特别注重父母和教师“耳濡目染”的教育作用。他指出,孩子们随时在效法老师、父母。教育不光是嘴巴里教,也不只是读书,父母、老师的行为、思想、情绪和动作,无形中孩子们都学进去了。这就是教育,这个教育叫“耳濡目染”,孩子们天生有耳朵,有眼睛,他听到了,也看到了。所以“父母也好,师长也好,社会上的人也好,他们随便有个动作,孩子们一眼看到,已经发生影响了,这就是教育。所以,教育不只是在你上课教些什么,整个的天地,自然的环境,统统是教育。”父母和老师只有做好榜样,以身作则,才能够给孩子正面的积极影响。只有“已立立人,自利利他”,自己先站起来才能够帮助别人站起来。

南先生曾经深有感触地说:孩子各种各样的心态跟父母都有关系。所以,“教育从家教开始,学校不过是帮忙一下”。现在人的观念,把教育都寄托在学校,这是错误的。许多人以为南先生不重视学校教育的意义,其实是误解了南先生的观点。因为,南先生一直高度重视教育的价值,认为教育是立国之本。只是从影响学生发展的各种因素来看,家庭的作用、父母的作用,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

办教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南先生多次告诫那些想投资办教育的人,不要“心血来潮”,如果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没有慈善事业的情怀,是不能够真正办好学校的。他对学生的父母说。“今天因为你们要办教育,我告诉你们弄清楚,办学校岂是那么简单的?不是你有钱就能办。天下事就是两个条件,一个钱财,一个人才,人才比钱财还难得。”如果有钱就能够盖校舍造房子,那样也不过是办“家家酒”一样,“只是做一个装点自己门面的事业而已”。如果想真正地办学校,就要把自己身心性命、全部精神都投人进去,就是爱一切众生,爱一切孩子,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儿女还重要

编辑:嘉瑞
校对: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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